北石

它光华闪耀,却被杀害

【娅薝】我的小妹妹

双性转

题目来自于柳拜《我的小妹妹(младшая сестренка)》


又一次,她就这么睡着了:作战服还穿在身上,理所当然的是脏兮兮的,手肘和膝盖上都破了;靴子没脱下来,底上沾着泥和沙子的混合物,还有几根草;左手的手套还戴着,谢天谢地她这次记得把头盔脱下来(她每次回来当然都会先脱下,但第一次,在倒在床上之前,她习惯性戴了回去)。接连三次,她入睡的速度就像是装了关机代码。

我去把水提了回来,她还在喝汤的时候我去井里打的。现在的温度低了点,摸着凉凉的,正合适。我从架子上取下白天晾好的棉布,折两下,放在一边,然后开始给她脱衣服。

她睡得很沉,眉头不再像醒时那样微皱着,舒展开来,看着那么年轻。如果不是两颊消瘦得有点凹陷,她看起来就更像小时候了。那时候她还是个金发小女孩,就算身上瘦得像纸片,脸颊上也总是肉嘟嘟的,很可爱。我把靴子繁复的系带解开,把它们脱下来扔到门外,然后把她发红的手指从作战手套里拔出来,清除完这些小物件,留下的衣服就是大块的整体,处理起来很快。

她赤裸地躺在那里,月光通过小小的窗格透进来,洒在她金发和乳房的交界地带。她的头发这么长了,已经要到腰上,自从打了血清之后,她总是更需要理发师。我把叠好的棉布浸湿,开始给她擦身体,这事情我干得轻车熟路,不是因为我学得快(说到底这也就是第三次),只是在三十年代我就学会了,老师是萨拉。史蒂薇小时候总生病,天气变化时,她就发烧。那一次我十五岁,我们刚认识两年,她从放学时开始打喷嚏,走进街区后浑身滚烫;我背着她冲到医院,萨拉请医生看了,给她喂了点药。午夜时我们带她回去,那时她烧得出了一身汗,萨拉烧好水,给她擦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我在旁边看,她的温度不会很快降下来,但萨拉已经工作了一天了,我看着炉灶和水盆,说我自己也可以,让她去休息。

那是接近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在瓦坎达,我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她也一样没醒,第二天我和她说,你要是都这么睡觉,我得不放心了,你不会被被哪来的子弹打死吧。她在我怀里蹭来蹭去,然后埋着头不动了,呼吸隔着薄薄的棉布呼在我腹部的皮肤上,有点痒。然后她瓮声瓮气地说,她分得清敌人和我,从七十年前就会了。

擦到腰侧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月光下的虹膜蓝得惊人。她终于被我弄醒了,我这么想着,然后看着她的眼珠转了一圈,停留在我的方向,又慢慢闭上。这就是还没醒,根据经验,明天中午太阳在头顶的时候,她会饿得爬起来到处找吃的。

我把她轻轻地翻成侧卧,她顺势卷了起来,手臂抱着膝盖,显得更小了,像放在篮子里的婴儿。我没有见过那么小的史蒂薇,但是见过贝卡,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每天都要摸摸妈妈的肚子,后来她就被放到篮子里面,那么小,头顶分布着稀疏的、柔软的毛发。是金色吗?我记不清了,但史蒂薇应该是金色的。我当时问妈妈,这就是妹妹吗?她说是呀,这就是你的小妹妹,比你小四岁呢。

史蒂薇比我小一岁,贝卡比她小三岁,在我们认识的时候(那会儿是三零年,她十二岁,我十三岁),她还比贝卡高不少,但是贝卡很快就长得和她一样高了。史蒂薇第一次到我家,妈妈让贝卡也喊她姐姐,贝卡很听话,史蒂薇听错了话,她坐在我旁边,手指抓着裙边,喊我姐姐;我转过头去,妈妈哈哈大笑。

从一样高之后,贝卡就不愿意叫史蒂薇姐姐了,当然让史蒂薇叫她姐是更不可能的,于是她们两个总是互相喊名字,所有的“姐姐”都归我一个人。 史蒂薇趴在窗户上,看到贝卡,"帮我把姐姐叫出来";贝卡大声喊,“姐姐没空!姐姐去和乔治看电影了!”其实我当时正在卧室里换衣服,听得一清二楚。我走出去,拍贝卡的脑袋,她抱怨我从来不拍史蒂薇,我大笑,然后牵着史蒂薇去街上,到处乱逛,或者看她画画。乔治确实约了我,不过管他呢,我也没答应一定要去。

我居然还记得这么多事情,我把棉布重新扔回桶里,难以相信我曾经因为记不起来想要开枪自杀。我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被子(说是被子,其实是一块布料,也可以拿来裁衣服,只是我目前还没办法一只手完成这个),再把矮凳搬过来坐下。这会儿她又翻回来了,正面朝上躺着,左手耷拉在被子外面。我伸手摸了一下,感受到掌心浅浅的凹陷,以及周围的新皮肤,举在月光下仔细看,果然是一道新的伤痕,已经愈合了。难怪傍晚在草地上的时候她没拉着我的手,还一直戴着手套。我就知道。

我熟练地生气起来,没办法,甚至在她去做人体实验、去和德国人拼命之前,她就已经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了。最开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妥协,那时我们就只是认识,经常一起玩,她也经常满身灰土甚至是伤口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问是谁干的,她不说,我说下一次叫我,她不听,她一个人进行着那些隐秘的战斗,仿佛那些伤口是一种荣誉勋章。

后来是我先走的,我先加入了军队,然后她一下子追上来,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征兵官一看:这是哪里来的拇指姑娘呀,小姐,别说你是女孩,就算是男孩,你这个病史也会把你拦在辅助部队外面。别一门心思搞这个啦,回去找妈妈吧。史蒂薇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妈妈了,只是接过那张被拒绝了无数次的申请,沉默地走开,我把她送到楼下,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低着头,噔噔噔地跑上楼去。第二天,我随部队开拔,离开了纽约。当时我没想到,再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要花上另外七十年,再见到史蒂薇却只隔了不到六个月。

我坐船离开布鲁克林的时候是放下了心的,起码终于有一道墙能阻挡住这头倔强的小牛了,后来在战俘营里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看见她——身高快六英尺,辫子剪掉成了短发,穿着军装,大腿上绑着枪套,还背着个红蓝涂装的盾牌——我当时差点又昏过去。回到意大利时我先哭了,我又气又难过,她也哭,她看见了那些通电的仪器,和爬在我腹部的好几厘米的长疤。后面我们都不哭了,没那个时间,更重要的是习惯,习惯提高了我们对于绝望和悲伤的阈值。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救出我之前她没有杀过一个人,倒是积攒了不少舞台经验(我想让她再跳一次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肯了),那群被她打昏的九头蛇士兵都被完好无损地装车拉回了营地,她也没有参与对俘虏的审讯。但这种洁净的状态是不可能保持很久的,仅仅过了一周,她就开枪打死了第一个人,紧接着是第二个,被她一拳打碎了内脏,一直吐血,等送到医生手里,人已经不行了。两个都是国防军士兵,我们的潜伏被发现,我打死了远处的两个,冲上来的被她解决。

那天我们回到伦敦,她坐在酒馆里,不笑也不说话,一直喝酒,佩吉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后来所有人都走了,我把灯关掉,她在黑暗里紧紧抱着我,我以为她会哭,但是没有。我们就这么坐在地上。那时我想的居然是:她真是有天赋,第一次瞄准人就能一击毙命,除了暂时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气,简直是天生做这个的。就像我一样。我真残忍,战争用那么短的时间把我变成了怪物,然后把血盆大口也对准了史蒂薇,我的小妹妹,她那么年轻,三个月前手里拿的还是画笔,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是把冻僵小猫的尸体埋进土里。她坐在春天的花丛中,细软的金发编成辫子,为了画蝴蝶,跟着它到处跑,我说把它抓起来给你看,她却不忍心。她那时还那么小,那么瘦,现在她抱着我,浑身的力气让我觉得可怕。那么小的孩子呀,躺在那么大的仪器里,针头和药物进入她的血管,你们都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空去谴责人体实验的执行人,我也想不好我有什么立场谴责他们。战争把一切秩序和道德都毁灭了。我们在欧洲到处跑的第三个月,她已经不会再因为杀人沉默,只那一次,我们在东欧的一个地方,见到成片的尸体,被屠杀的平民和女孩们,她坐在回程的车上,无声地流泪。后来我们做了不少不光彩的事情(事实上,我不知道哪一种杀人是更光彩的),她也不会再有什么表现,只是很多时候睡不着觉,蓝眼睛里布满血丝。在我醒来的时间段,她一般都跑的远远的,等大家要动身时才回来。

 她现在睡得这么安宁,既不出汗,也不做梦,我不知道她被挖出来之后的睡眠怎么样。在瓦坎达安定下来之前,我们一直忙着伤害彼此,以及逃跑和躲藏。我少了一只手,不能和她一起去到处战斗和流浪,只能看到她回来的时候,在瓦坎达,她在哪里都能睡着。她身上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疲惫,经常是我们躺在草地上,或者树下,还说着些废话,她突然就没声了,抬头一看,眼睛已经闭上。我露出微笑,把她的手放进子里,也躺下。月光暗了很多,空气里隐隐有潮湿的味道,明天要下雨了。

 

>>>> 

把小羊都找回来费了不少功夫,等它们全都乖乖呆在支起来的棚子底下,没过一刻钟,大雨就哗啦啦浇了下来。我正把裙角从伊莉丝嘴里解救出来,抬眼看到史蒂薇,她的脑袋出现在门口,似乎在想怎么不淋雨到这边来。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今天起的挺早。过了一会儿,她顶着那张铺在灶台边的塑料布跑了出来,是先钻出门,再跑,门对我来说都过于矮,对她更是。我们钻进钻出,像两只小狗。

她把塑料布铺在地上,我们坐下,她身上穿着我的衣服,稍微有点短,整个小腿都露在外面。

“饿了吧?我们先回去做点吃的?”

“还好。”她想起来什么似的,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一堆巧克力,有十几块,是几个不同的牌子,有美国的,也有欧洲那边的。每次她回来,都带这些小零食,大部分拿来分给周围的小孩,剩下的留在我屋子里,我总得找个最凉快的地方放起来,免得化掉。她把最大的那个撕开,掰下一半递给我,我直接用嘴去接,她往自己嘴里塞了另一半。

伊莉丝又叼薇的袖子,她一下子慌了,两只手都用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拔出来,那些巧克力散落在她怀里。小羊嚼啊嚼,她含着巧克力和她搏斗,也嚼碎了,嘴唇上沾了一点棕色。她含糊不清地让我救她,我笑着挪过去,示意她放开,然后一下子用力把衣服扯出来。她总是处理不好和这些小动物的关系,救我,天哪,就算在枪林弹雨里她也没这么求饶过,不知道她一辈子说过几句这样的话。

巧克力化成甜蜜的汁水流进胃里,我舔舔嘴唇,“要不我还是去做点饭?你很饿了吧?”我起身,准备回屋里去,她却拉住我的胳膊,说不着急。我重新坐下,她不好意思地说,她已经把昨天剩的白面包都吃完了,现在没那么饿。

“另外,”她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昨天就想和你说来着,我这次回来之前去了美国一趟。”

她一紧张,就绞裙子上的布料。我静下来,等着她继续说。

“我去看了爸爸妈妈。我们两个人的,还有贝卡。”

原来是这样的事。当然,看是去墓地里看的,他们已经死得一个都不剩了。我早已习惯自己在思考时冷漠的语气,残留在我身体里的暴力永远不会散去,这变成了我的一部分,像失去的那部分一样真实。

“贝卡……具体是什么时候?”

“2月13号。”

她说完,又拆开一袋巧克力豆,往我手里倒,似乎不能忍受我嘴里没有甜蜜的东西。在我们的亲人里,贝卡是活得最久的,她看到了史蒂薇被从冰块里挖出来的新闻。纽约之战后,薇去见了她,她满头白发,身体佝偻,而薇看起来和她那三个孙女一样大。史蒂薇比贝卡高了。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是一六年,在那个废弃的工厂,左臂正被卡在一台液压机里,那时贝卡还活着。薇和我说,在一四年见到我之后,她向贝卡保证了会把姐姐带回去,会让我们团聚。这是个天真而不太吉利的承诺,一七年春天,我们再打她的电话时,接起来的是她的女儿,告诉我们她过世了。

那天我没有哭,而薇哭得脸颊通红。后来我们睡着了,贝卡在梦里朝我跑过来,还是我离家那年少女的模样。她和我说,现在总算是见到啦,姐姐,我找了你好久。我在梦里流泪,抱住她(在梦里,我也还有两只手),又听她说,姐姐,你现在就剩史蒂薇一个妹妹,可要保护好她。

 

等回过神来,那堆糖豆已经被我嚼的差不多了。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周围一下子变得有点闷热起来,小羊们都跑走了,我也站起身,薇拎着那包巧克力和塑料布跟在我后面。

我还是把那几头洋葱翻了出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蔬菜炖成一锅,因为放了咖喱,所以味道还是很不错。她很快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一双蓝眼睛盯着我,等我抬起头看她时,又把视线投向地面。

“下一次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

我举着勺子,低着头,不忍心看她期待的眼神。“现在美国允许我入境了?”

她果然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空碗放回灶台,她提水回来洗碗,又说:“我上次就回去咯……既然我可以……”

我有点难过,也有点无奈。“我的特征太明显了……而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你有根本的不同……”

她沉默地擦着碗,水珠从陶瓷上滴下来,又消失不见。

“特查拉……”

“你知道那不合适。”

我们之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也已经盖棺定论,薇现在又一次提起来,像是个不服输的小孩。不过她一直都是。因为曾经误会过我,特查拉总是对我多一些关照,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位国王做朋友,但不管是国王还是什么的,让他出面去求这个赦免是不可能的,能收留我们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总会回去的。时间还长嘛。”这是句安慰话,其实也不是,我这么说是我能感受到,我还是要回家的,定居下来也好,看一眼也罢,就算前面有审判,条约,其他战争……这里的人们和我说过,这是一片受保护的土地,人们永远不必离开,永远不必改变自己。但这总归不是我的家。我不是在这里生长起来的。

她把碗放回去,乒乒乓乓的,在这些动静里,她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嗯。

哎,贝卡呀,可是我到底得走多久,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 

傍晚,早晨大雨造成的湿气已经完全消散,我们走出去,去那条河边。河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宽阔,流畅,水量充足,人们在这里洗净身体,躲避炎热,孩子们在水里嬉戏,更多的人在岸边休息,吹风。太阳快落下去了,人越来越少,我们找到那棵最大的绿柄桑树坐下,史蒂薇一下子摊在草地上,我靠着树干,手边是她和草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河当然是有名字的,是一个古老的瓦坎达词汇。我会一点瓦坎达语,一开始还记得那个名字是什么,也和她讲过,可是她总忘记,后来我也不记得了。

她闭眼躺着,照例和我说些战斗时的事情,说小娜这次受了点伤,猎鹰翅膀又断了(我很没同情心地笑了出来),情况有点棘手,但是她有保护好自己。我没说话,她还不知道我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痕,现在她大大方方地摊着手,那里已经完全好了,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她说到巴黎,他们在那里只是落脚,马上就走,但误打误撞地救下了一列被劫持的校园巴士,里面全是十几岁的孩子。等他们要离开时,一个红发男孩冲上来吻了她的手,并单膝下跪,大声问自己能不能娶她。她当然是逃跑了,娜塔莎在战机上笑得直不起腰。

“你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吗……”她看起来又要睡着了,单词之间连在一起,像永远扯不断的蜂蜜。我摩挲着她崭新的左手,伤痕已经愈合,枪茧越来越厚重。我知道她问的是现在,不是以前,不是以前那些总有不同的男孩希望引起我注意的日子。随着战争胜利,那些东西永远溜走了。

“没有。我也不需要。”

她一下子坐起来,头发里还掺着几根绿色的草叶。

柏拉图说,人以前是两性同体的,上帝把人分成两半,于是人们就在世界上游荡,相互寻找。

我却觉得我是完整的。

 

我什么都有了,我这么和她说。她紧紧抱住我,眼泪浸湿我肩头的衣服。她知道,我的意思是:除了彼此,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河流不止息地流过,这里是没有桥的,我却看到一座桥*,桥墩有好几层楼那么高,上面排列的悬索在风中轻轻地飘荡。纽约东河从桥下流过,几个女孩从河滩边跑过,又出现在桥上。我看不清她们的背影,却听到那些快乐的笑声,我也笑了,因为知道自己能够顺流而下,能够重新回到那水里去。

我听到一阵喧嚣,那是远处最后离去的人群;有许多人曾经爱我,他们离去,或者忘记;幸福的人,总是更容易被吸引到远方去。

 

我牵着史蒂薇站起,我们通过草地和树木,回到亮着灯的小屋里去。她这次没有直接睡着,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她喃喃地说着话,从姐姐,中士,到巴琪,她一直叫我。她还是太困,糊涂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我明天又要走了,可是我不想走。我只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这句话问得断断续续,问号落下的同时,她睡着了。我亲亲她的额头说,很快的,我们明天就走。

 

END.

 

*布鲁克林大桥,其下为纽约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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