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石

它光华闪耀,却被杀害

【盾冬】双面镜

Summary:2018年夏天,史蒂夫捡到一面镜子,在里面见到已经死去的巴基

*非典型狮詹


“你知道你现在正在走向什么?

你知道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01.

史蒂夫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天色刚刚开始亮起。

无限战争过去了两个月,他忙着处理很多事情,很少睡觉,一闭眼就是巴基在眼前灰飞烟灭的模样。世界上死去的人太多,不止巴基一个,但他无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重击;依然有很多事情需要美国队长,或者说变的更多,他答应每一件,最开始是去杀掉灭霸,后来是瓦坎达、曼哈顿,皇后区,没有回过布鲁克林。

他的精神问题很严重,但并没有人主动关心,大家全都自顾不暇。他站在高楼楼顶俯瞰整座城市,想要一跃而下,最后还是退下来,给山姆打电话,想说自己需要心理咨询,无人接听重复了好几遍,他才想起来山姆也不在了。

 

打开门把灯按亮,门口堆着一箱装好的干奶酪,是他本来打算带给巴基的,走得太急忘记了。现在这堆东西就放在那里,让他觉得恍惚而迷茫。客厅里很干净,沙发上叠放着上一次从瓦坎达回来时巴基带给他的围巾和手套,可纽约还没下雪,巴基也已经不在了。

整个世界成了一座可怕的纪念馆,到处都在提醒史蒂夫他存在过,而自己却失去了他。再一次。

 

他走过客厅,把衣服脱下扔进洗衣机,没按键,就让它们堆在里面。洗澡时没开灯,冷水在黑暗里兜头浇下,他闭着眼睛,感到这黑色正在把他吸进去。

洗完找不到毛巾,他按亮浴室的顶灯,被突然充满视野的光线照得眯上眼睛。等适应得好一点了,他下意识向镜子看去,却看到无数被割裂的自己——镜子碎了。碎片一部分还挂在墙上,另一些落在洗手池里。他盯着那些碎片,才想起要擦干身体,探身去拿挂着的毛巾,脚下一痛,血流出来,染红了湿润的地面。

他把割伤他的那块碎片捡起来放在台面上,走出浴室,草草收拾好自己,穿上衣服,再回去把碎片扔进垃圾桶。等他拿起那块血红的碎片时,觉得就这样扔掉不好,于是打开水龙头把它冲洗干净。

血红色慢慢褪去了,镜面上流下的水珠很清澈。他把它擦干,镜面上能看到一只眼睛,当然,那是他自己——不是。

那只蓝绿色的眼睛大大的睁着,圆圆的,眼尾很长,双眼皮的褶皱很深,毛绒绒的眉毛压着眼睛,镜子里的影像晃动着,接着传来声音:“你好?”,细细簌簌的挪动声,“天哪,这是魔法吗?”

史蒂夫盯着镜面,浑身颤抖,哑口无言。对面的人离镜面稍微远了一点,那副样貌变得更完整,他好奇地看着史蒂夫,并没有在笑,但嘴角天然上翘着。

“天啊琼斯!看看这魔镜,我在里面看到的是其他人!”他转过头去对旁边喊了一声,张合的嘴唇鲜红,连接额头和鼻梁的眉骨小小地凸起。镜面又开始晃动,他的影像摇晃着退出去,接着变得一片空白。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男声,不是纽约口音:“你看到谁了?我只能看到我自己,怎么胡子又没刮干净……”

“这不可能啊?”镜面又重新出现他的影像,“我现在再看也不是自己的样子。”

“得了吧,那是谁?前天晚上亲你的那个莉莉?那你干嘛拒绝人家,现在又想得快疯了。”这是第三个声音,带着笑。

“不不,这里面是个男人啊。诶,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那边还在持续传来其他人的哄笑声,史蒂夫盯着那张动来动去的、熟悉得可怕的脸,小声说:

“巴基?”

 

02.

事情很诡异。

总的来说,史蒂夫家里的镜子碎了,但是镜面里不是他,是巴基,两个月前在他眼前灰飞烟灭的巴基。对面的巴基不属于他们相伴的任何一个时期,他和107步兵团驻扎在英国,等待战争真正降临到他们头上。那是1943年,在夏天分别后,他们要直到冬天才能再见面。

他们能在镜子里看到对方,只能看到对方,但是能听到对面的所有声音——如果镜子在自己手上的话。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白。

 

史蒂夫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一边为再次见到巴基庆幸,一边为这超自然的联系害怕,害怕这又是谁的什么恶作剧,根本就是个幻象;更害怕这就是真的,上帝赐给他一面(一块)镜子,为的是让他在某个时刻再一次失去巴基。

而巴基对此一无所知。1943年,战火几乎烧遍了全世界,但对于史蒂夫和巴基,那是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还美好的时候。即使是巴基和他的战友们,现在也驻扎在远离交战前线的地方,生活规律,补给充足,能步行到达最近的村镇,尽管都活在战争的焦虑里,但他们还未真正见识过死亡的残酷。

经历了一切的史蒂夫和什么都还没有经历的巴基,一个在未来,另一个在过去,一个满腹悲伤,另一个踌躇满志。

 

史蒂夫马上就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想多看看巴基,多听听他的声音;但巴基却很少得空,即使不打仗士兵们也要训练,也有其他太多的事情要做,和一群人呆在一起,时间上不会孤独。

他只好等待。他也没有告诉巴基自己是谁,只说自己来自未来。现在巴基脑子里的史蒂夫不应该是他这副摸样,而是个老老实实呆在布鲁克林卖报纸的小个子。

他甚至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新世纪习得的特工技能之一),在头发和眼睛颜色上做文章,让这张脸看起来和史蒂夫·罗杰斯距离更远。他抵触让巴基知道真相,害怕巴基好奇未来的他自己,害怕他问“为什么你在未来而我不在你身边”。未来一点都不好,尤其是巴基遭遇的一切。

 

“可是上次你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在未来我是个名人?”巴基坐在河边的树下,目光扫过对岸的战友们,他的皮肤在阳光下很亮,眼睛则接近透明。

“是的,很出名。”

是的巴基,史蒂夫在心里补充,你从战争结束就出名了,他们把你的黑白照片印在教科书上,挂在博物馆里,你的名字是神盾局烈士墙上的第一个。

“因为打仗?”

“算是吧。”

史蒂夫努力地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自从再次见到巴基——他已经不想去数这是第几个“再次”,他就总是无法抑制自己流泪的冲动。

“这还挺……我不会是——”巴基的声音被几声沉闷的轰响打断了,紧接着是更大的爆炸声,史蒂夫听得出来那是手榴弹,巴基却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

“没事的,”等响声过去之后,巴基对他说,“那是我的战友们,有帮混蛋在拿手榴弹炸鱼。”

这种事史蒂夫只是听说过,英国很多地区经历过德军轰炸,当地居民被驻扎美军的这些响声吓得几乎神经衰弱,举报到高层士兵们才收敛一些。

“我其实也劝过,但他们非说口粮不好要搞点能吃的。”巴基看出史蒂夫眉头紧锁,“我管不了他们,不过总会有人管的。”

 

史蒂夫听出他语气里带的一点笑意。这时候的巴基仍然很接近于布鲁克林的巴基,阳光幽默的好脾气小伙,史蒂夫看着他明亮的脸庞,感到恍如隔世。他想,自从43年离开家乡,巴基真的回去过吗?冬兵档案显示他在73年脱离控制去过纽约,但有没有到达布鲁克林并没有记载,他自己也已经忘记。那时巴基的父母都还活着,活在失去爱子的痛苦里,最后也这样死去。

没有看到巴基后来的遭遇,史蒂夫想,可能也算是一种幸运,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巴基干净而清白,为人类“伟大的反抗战争”牺牲。牺牲。他的灵魂一阵剧痛。

 

巴基悠闲的军旅生活过了不到一个月,七月初,107步兵团正式被调往前线。期间他一直尽量和史蒂夫保持联系,史蒂夫编的名字是克里斯,巴基就一直这么叫他。每天至少一次的通话在几天后中断,他一有时间就会拿起镜子,但巴基从未出现。

 

1943年7月9日,盟军大规模登陆意大利西西里。

 

03.

时间焦虑的等待里流逝。史蒂夫逐渐过得昼夜颠倒,七月的最后一天,他从昏睡中醒来,习惯性看向床头柜,然后发现那碎片裂成了两块。他盯着那两片玻璃,感到毛骨悚然。他终于想起镜子无缘无故碎掉是很蹊跷的,而巴基出现在镜子里更是天方夜谭:他终于疯了,之前的一个月不过是他已经崩溃的神经创造出的幻想。

就这样等着精神问题杀掉自己,或者去寻求科学帮助,史蒂夫在二者中犹豫,最后呆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黑夜,看着它离开,黎明慢慢爬上天际线。

 

“克里斯?”

史蒂夫猛地扑过去,声音是从床头柜传来的,放在左边的碎片映出半张脸,那是巴基的样子,右边的则是他自己。

 

“巴基?出什么事了吗?你还好吗?”他紧盯着镜子里的脸,那边似乎是黑夜,但有一点月光,或者也已经黎明,足够他看得清楚。中士灰头土脸,头盔上耷拉下来的草叶子遮住了一边眉毛,他似乎意识到了,伸手把它拔下,扔到一边。

“我……没什么,只是一直很忙,忘了和你说话。”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从上岛开始就一直在打……很长时间,晚上没法睡觉,要提防偷袭和反攻。我的精神很紧绷,盯着敌人,盯着战友,盯着炮弹和飞机……我们到今天才完全占领了这里,总算能停下来歇口气。等我想起你的时候,才发现这镜子不知道在哪压碎了,成了两半。这些东西太脆弱。”

 

史蒂夫基本上没打过战壕里的仗。咆哮突击队的性质更接近于特工,他们很少随军行动,几乎每一项任务都是直接安排独立执行,有几次到前线,也并非强度极高的持久战。巴基是经历过那些的,那些更直接的战场,更像地狱的地方。他后知后觉。

他慢慢地说:“你需要休息。我不重要,巴基,重要的是你眼前的战争,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你要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别的都是小事。”

“克里斯?”

“我在。”

巴基似乎犹豫了一下,他把声音放低,问:“你杀过人吗?”

“是的。有过。我也参与过一些……特工行动,当情况危急,我们会杀人。”

“很多人。”巴基说,“死在海岸线上的就有很多,他们大部分人的狗牌都没被带走,来不及。血都把海水染红了。”

他又停顿了一下,“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他向我举起枪,我就扣了扳机。子弹是从耳朵里穿进去的,其他德国人甚至没叫医疗兵。”

“巴基……”史蒂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印象里的巴基总是不断地开枪,毫不犹豫地杀人,他并不这样表现出自己的在意,几乎就像——就像冬兵。

 

“这一个月,我杀了很多人。夺岛的时候是手枪,手榴弹,冲锋枪;后来我们占到了一些地方,我就用M1,回到狙击手的位置。我每开一枪——每杀一个人,都感觉自己离布鲁克林更远了一点。”巴基盯着他的步枪,枪口微微泛着蓝光。“我是有罪的。”

“你们的战争是正义的。巴基,你不杀人,他们会来杀你。”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抓着头盔的系带,嘴角撇下去,“对不起,我只是,只是需要和人说这些。不能和战友说,大家不聊这些,很影响士气。”

“我会一直听你讲。我永远在这里,作为一个能听你说话的朋友。”

“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个勇敢的人,而且很坚定,起码比我要好。如果他有我这副身体,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比我要大得多。”他靠着树换了个姿势,狗牌因为动作摇晃着,反射出一点冷光,照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和月亮一般,透出一种奇异的银色。

“不过也幸好他是个病恹恹的小个子,我可不希望看到他也在战场上。那真的糟透了,你知道,他们家就剩他一个人了,哪天挨了枪子连哀悼信都不知道往哪儿寄。”

 

还是来了。史蒂夫沉默着,欺骗的痛苦跨过七十年将他笼罩。那个时候的他只顾着一腔热血地要上前线,巴基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还想着他,以为他还在布鲁克林呆着,但他却变了一副样子,也早离开故乡很远了。

他也见过巴基的哀悼信,两封,一封菲利普斯上校署名,一封是他,在末尾写上:"Signed, Steven G. Rogers, Captain Commanding." 巴基在欧洲战场两次被宣判死亡,他当时根本无法去看那些“您的儿子是一位光荣的士兵”或者“但愿这能减缓您的丧子之痛”,只感到自己卑鄙、无能、罪孽深重。

 

“克里斯?你还好吗?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这些…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总是一个人。”

“不。以前不是。我以前也有过这样好的朋友,甚至更好。”

“然后呢?你们也分开了?”

“他死了。死于战争。”

两次,史蒂夫想。或者说无数次。

 

巴基的表情明显变得更灰暗。“天啊,对不起。天啊,但是,”他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在未来还有战争?”

“是的。我很抱歉。”史蒂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要那么破碎,“利益冲突,势力争端,入侵和抵抗……一直都存在。”而巴基——冬日战士,几乎参与了其中的每一个阶段,作为武器……他第一万次感到窒息的痛苦。

“可是战争……真的很不好。真的。”他的声音更小了,带着一点困惑和难过。

“是啊。是的。我也知道。”

镜子那头传来几声模糊的高喊,是什么命令,巴基的影像在镜子里摇动,他似乎站了起来,把枪又背到身上。

“好吧。我又要去杀——去战斗了。”

“下次见。”史蒂夫看着镜子里抖动的、冒着烟的战壕,“会好的,巴基,会好的。你要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

 

镜面空白了。窗外的天空变得更亮,高楼的边际被镀上一层金红色;他的时间几乎停滞了,而巴基的还在不可阻挡地前进。

 

04.

战争的车轮终于慢下来,巴基能拿来和“克里斯”聊天的时间渐渐变多。八月的后一半,他们一路向北推进,盟军情报机构在意大利的布局更加成熟,战斗开始变得可以预测,这意味着他们的对话又找回了一点规律,而不是只能碰运气。

巴基开始不再谈论战争,不提起狙击枪、斯图卡、死亡和纳粹,而是转向一些很轻的东西,他问“克里斯”的经历,问对方的家人和朋友,讲一些老套的笑话。相对应的,史蒂夫编出了一套虚假的个人履历,在他自己看来漏洞百出,但巴基好像浑然不觉,或者并不在意,他们说着话,不是为了探讨什么,更像在彼此陪伴,打发时间。

 

九月没过几天,意大利政府宣布投降,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反而又开始变得激烈,第五集团军在萨洛诺湾登陆,德军全面反扑,巴基连着几天没见人影;中间只有一次,史蒂夫在昏迷般的睡梦中被爆炸的巨响惊醒,镜子里没有巴基的脸,只有剧烈晃动、无法辨认的模糊影像,枪声、爆炸声、斯图卡俯冲的尖啸和人的怒吼与惨叫,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归于平静。

 

他们再联系上是一个星期后,巴基看起来很累,说话轻飘飘的,一次也说不了很久。他的队伍一直在走,往北,在秋天里奔向更冷的地方,温暖用两倍的速度离他而去。

 

十月的第一天,史蒂夫在出门买菜之后等来了镜子里的巴基,他的下巴对着镜面,不知道等了多久。

史蒂夫放下东西——主要是一大堆速食,出声打招呼。巴基并没有和之前一样说“Hi”,回应他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有一分钟那么长,对方才算缓过来,喘着气笑了一会儿,说:“真是不礼貌,但我现在就这样。”

“巴基?你是被什么呛到了吗?”

“我也希望是。我很累。”

“我们有时候烤火,做饭的时候,我喜欢在旁边呆着。”他又咳了两声,“但是我还是很冷。我很冷,得不到温暖。”

史蒂夫看得到他在发抖,在意大利刚刚十月的天气里。但他不记得这个。他不记得巴基有和他说过他在战场上生了病,后来的巴基看起来好好的。那就是血清

“你病了,巴基。你需要治疗。”

“是吧。我想是的。不过明天我们还有仗要打呢。等结束了吧,如果我还活着。”

“你会活下来的巴基,我向你保证。”

巴基笑了。“是啊,我还要做英雄呢……我得把你留在这,克里斯。”

“什么?”

“留在这,这面镜子——这个碎片。之前我带着它,在背包里放着,被压碎了。”旁边传过来一阵笑声,巴基转过头去说了几句,又转回来,“我们在这里扎营,我把它留在这,可能要明天晚上再见了。”

 

不管是第二天晚上,还是第三天、第四天以至于半个月后,史蒂夫都没再等来巴基。他已经被俘虏了,史蒂夫意识到,尽管这些事情实际上都已经过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巴基在十月初就被俘,这也是他后来没具体和他说过的,和肺炎一样,史蒂夫觉得那是肺炎,他记起佩吉说的话,那工厂在奥地利的雪山之间。他感到恐惧。

最早要再见到巴基也是两个月之后了。两个月之后,美国队长会去把他救出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从六月看到镜子里的巴基以来,史蒂夫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现实世界,这件事让他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以至于忘了去死。突然的空白又袭来之际,他站在新世纪的阳光里,如同新生儿一般手足无措。

 

05.

史蒂夫睁开眼睛,视野里是雪白的天花板。下一秒,一张脸突然闯了进来,黑色头发,留着黑色的胡子,睁得大大的黑色眼睛盯着他。

“醒了醒了,都回来!”

门一下子打开,进来了好几个人。史蒂夫转过视线,意识慢慢回笼。刚才说话的是钢铁侠,托尼·史塔克,现在进来的是班纳、克林特、娜塔莎。

 

他猛地向后坐起,针头被他扯得倒扎了进去,输液管立刻回灌了一段血液,红色的,在透明的盐水里很显眼。

这不能怪他。即使到现在,他看到史塔克还是想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想到巴基满身的血,他烧焦的残臂和静滞仓里闭着的眼睛。

 

医生也进来了,她扳过史蒂夫的脑袋看了看,顺手把一塌糊涂的针头拔出,给伤口按上一团棉花,宣布他已经没事,可以出院了。

“那太好了,”托尼语速飞快地接到,“我还有个更好的消息:佩珀怀孕了!!”

其他三个人都没什么反应,他们早就知道,而史蒂夫继续惊恐地盯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但钢铁侠本人并不在意,他现在是真的欣喜若狂,他仍然有爱他的佩珀,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多于一半人无处可去无家可回的世界,他过得宛如上帝。

 

史蒂夫努力调整好表情,说,恭喜你们,替我问候佩珀。

托尼似乎还要说什么,娜塔莎适时地坐了过来。她又染了头发——她似乎总是在换造型,他们每次见面,他见到的都是一个崭新的娜塔莎。

她很轻柔地,带着她那种独特调笑口吻问,怎么美国队长走在大街上能让车撞了?

克林特在旁边也笑了,说他刚好在周边买东西准备拉回家,结果听到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史蒂夫倒在地上,周围乌泱泱一群人,肇事车辆早就绝尘而去。他费了好大劲才挤到他面前,打了急救电话。

问题是史蒂夫自己也忘了。他的脑袋突突地跳着疼,记忆从刺眼的阳光之后一片空白,脑子里还回荡着巴基最后的声音。

“博士,”史蒂夫最后把目光投向远处安静的班纳,“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班纳是什么时候回到纽约的史蒂夫并不清楚,他不清楚所有事情。钢铁侠高高兴兴地回他的大厦去了,克林特开车带着他们抵达城郊,在那里班纳租着一个简单的平房,和一大片廉租房挨在一起。

 

“你说的这种情况,队长,”班纳坐在床上,低垂着眼睛,“也许也没必要拿那个碎片去做什么检测之类,这可能不是我和托尼学的东西能解释的。”

史蒂夫茫然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这半年经历得太多了,但是从你描述的情况看,一面镜子,双向沟通,直接感应身份,同步破碎,这起码不属于现在的科学。”

“洛基?”

“如果你指的是魔法或者恶作剧,史蒂夫,他也已经死了。”

 

“不管怎么样,史蒂夫,我要提醒你,就算他真的在被俘后依然能找回那面镜子,按照历史,你们也只有一年时间了。”

镜面反射着惨白的月光,史蒂夫再一次想起班纳的叮嘱。“我这样可能是不近人情,但继续沉迷在过去的幻象里是很危险的。发生过的事情改变不了,他已经没有未来了,史蒂夫,但你还活着。”

 

06.

当人同投机的朋友交谈,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而当骤然失去陪伴和目标,一分钟都长得没有尽头。

史蒂夫觉得自己又重新过了一辈子,在镜子里见到巴基是上辈子的事情,和冬兵狭路相逢、并肩作战的生活要再往前,至于坠入格陵兰岛之前的时光已经远得看不清楚了,那是一个属于一百年前的,最初的、渺远的美梦。

纽约终于开始下雪,史蒂夫数着日期,第三次见到大雪覆盖城市时,巴基的脸终于重新出现在镜子里。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史蒂夫张嘴,又合上,巴基把视线挪开,转动的眼珠像一对冷漠的玻璃球。有什么东西要被撕开了。史蒂夫被这股强烈的预感迎面击中,达摩克里斯之剑即将降下,劈开最后的假象。

 

“你知道吗,你特别像他。”

“谁?”

“把我从战俘营里救出来的人,我最好的朋友,史蒂夫·罗杰斯。”中士语调很平,“你肯定认识他,美国队长。”

“所有人都认识他。他是美国的英雄。我只是,”史蒂夫徒劳地继续说出这些单词,“只是刚好长得像,我也一直很荣幸。”

“他之前和你不像……他本来是个小个子。我在战俘营看到他第一眼就想起……可是你就是史蒂夫啊。”他说,眼泪终于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史蒂夫所有的伪装一瞬间崩溃了。

他捂住眼睛,用本来的声音说,对不起,巴基,对不起,我没办法……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对面终于又开口,“我知道你把它们藏起来了。让我再看看。”

史蒂夫撑着僵麻的身体冲进浴室,正对那面新镜子,左手拿着碎片调整好角度,右手开始摘下盖住瞳孔的棕色镜片。

巴基怔怔地看着那一对熟悉的蓝眼珠,以及被史蒂夫放在手里的,薄薄的圆形软膜。残留在脸上和睫毛上的眼泪让他看起来亮亮的,他再问,头发呢,你的头发应该是金色的。

史蒂夫苦笑,“巴基,许多金发人士的发色都会随着年龄增加变深的,我也不例外。就算我停止染发,颜色也不会和你的史蒂夫完全一样了。”

“可是你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能有什么不同?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如此年轻,在……一百年以后?”巴基的表情明显变得惊恐,“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史蒂夫?是血清让你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吗?还有,我——”

“不,不不不,巴基,别问了……”

别问你自己,求你……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他软弱得想跪地痛哭。

 

07.

可怕的沉默迅速占满了所有空间。

史蒂夫——处在新世纪的史蒂夫,不得不面对眼前割裂的景象:他通过一面镜子和还在二战时期的巴基相见,抬起头来却是二十一世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

而巴基需要处理这一堆烂摊子:眼前无休无止的战争,路边随处可见的死人,一个还一无所知的“现在的”史蒂夫,一个在未来什么都知道却难以开口的史蒂夫;前者就在他身边,但有卡特特工、菲利普斯上校、其他咆哮突击队的队员、络绎不绝的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握个手的士兵和护士……太多人围绕着他;后者孤身一人,却和他隔着一面该死的镜子,隔着七十年可怕的未来和真相。

这种联系在倒计时,史蒂夫知道,而巴基能感觉到。他想问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但问了也没有用,对史蒂夫来说他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时间在朝着既定的结局狂奔,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好吧,好吧。这个结局我知道,我应该变成了历史书上的某个名字,你说的,英雄。看前线的形势,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巴基在镜子那边这样说,他用他甜蜜的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些话,“死”这个单词的尾音甚至依然是上翘的,就好像他正站在布鲁克林的小巷子里,说自己明天就要开赴英格兰战场,今晚我们去找女孩们跳舞吧。

 

“没关系史蒂夫……我们对这并不陌生。”

 

史蒂夫对死亡并不是“不陌生”,而是熟悉到麻木的地步。未出生前,父亲在欧洲死于芥子气;童年时,熟悉的邻居被大萧条扼杀;十八岁时,他埋葬母亲;二十四岁,仇敌和朋友都在太平洋战场死去;二十五岁那年,他目睹厄斯金在自己面前咽气,第一次听到巴基的死亡通知又把他找回;也是这一年,他开始枪杀、炮击、碾压、斩首,他就像阿克琉斯站在军队的最前沿,双手和盾牌沾满鲜血;二十六岁,他第二次看到巴基的阵亡通知单,在三个月后把飞机开进北冰洋停在生死之间。七十年过去,他第三次找回冬兵又在两年后面对世界要杀死他的威胁,他一次一次地同死神和恶魔和人类抢夺巴基,这个没有尽头的循环重复着它毫不掩饰的恶意,关于镜子的玩笑不过是又一次恶意的开始。

战后PTSD人群的数量比例高得可怕,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对战争的噩梦是具体的,具体得仿佛从未结束。有人听到洗衣机的摇晃声就动弹不得,有人难以忍受巨大的关门声、电扇声、烟花爆炸声,看到红色的东西就抑制不住呕吐,从盖世太保手下死里逃生的人即使在安全地躺在家里时依然全身剧痛,日军战俘营的幸存者不得不捡起在战争中放弃的上帝以求得内心的安宁。

史蒂夫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再也无法像小时候一样平静地登上高处,巴基坠落的身影一直没有离去,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更加清晰。但在见到冬兵之后,这影像开始改变了,巴基缺失的左臂和取而代之的合金,他留长的头发,七十年里无数的惨叫与阿尔卑斯山火车下的声音融为一体,成为一场只属于他的宏观的梦魇。

 

“我们或许可以试试,我说真的,”史蒂夫努力地把迅速追上来的噩梦扔开,“你把我——你身边那个史蒂夫叫过来,一定有什么办法,或者让你现在就回美国去……”

“我不会的,史蒂夫。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个混蛋。你太傻了。我已经决定过了。这一切都发生过了不是吗?我现在只是朝未来走过去而已。”

未来不可阻挡地来了。像那列火车,像不请自来的轰炸机和战争,像无数的别离和死亡,布鲁克林1943年的夏天,巴基递给他史塔克博览会的报纸,说要去未来……

“因为有许多人行事是基督十字架的仇敌。我屡次告诉你们,现在又流泪地告诉你们:他们的结局就是沉沦...”

“这是我们手染鲜血的代价。”

“也许我现在终于算一个真正的‘反法西斯战士’了。”他似乎笑了一下,“史蒂夫,你也最清楚,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仇恨。”

“我不能,”史蒂夫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死神,上帝,玛利亚,加百列……没有任何人能放过你,放过我……”

“可是你还活着,史蒂夫。你还活着。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希望。”

 

08.

天气转暖又变凉,纽约阴云密布,又要下雪了。

巴基说他们正经过雪,一座雪山,他们要去执行任务。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那里。”

“那就明天再见?”

“好。”

 

但他自己知道,不会再见,没办法再见了。

史蒂夫双眼血红,盯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镜子碎片。他一会儿把它拿起来,一会儿很快地放回去,镜面反射着他自己憔悴的脸,真实而无辜。

时间要到了。

他伸手把那亮晶晶的东西拿过来,捧在手心里,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射进来的一瞬间,清脆的咔嚓声响起,镜面在他手中完全破碎,碎裂的不成样子的玻璃从他指缝间落下,撒了一地。

凝固的时间随之崩裂,七十年往事呼啸而来,车轮从他身上碾过,又轰隆隆地向前。

他跪下去,白色瓷砖上的碎片本身不那么显眼,但阳光被折射成彩色,细小的晶棱在这斑斓的光明里熠熠生辉,它们照进史蒂夫的双眼,他看见无数炫目的色彩,巴基在每一种颜色里远去,他张开嘴无声哭号,积攒了一年的眼泪终于汹涌流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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